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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下原文:
“中国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中产阶级不高兴,他们是全世界最悲观的一群中产。”有那么一点点钱,然后围绕着这么一点点钱,担惊受怕。在中国薄薄一层的中产阶级里,随处可见一张张闷闷不乐的脸。
1. 返贫
这片烂尾小区像一条死鱼。
水泥墙是腐坏的鱼皮,柱子像裸露的鱼骨头那样支棱着,没安玻璃的窗口如死鱼眼睛一样深不见底。
王力和三个朋友从杭州赶到贵州,专程来看这片烂尾楼。这原本是一笔不赖的投资,保准能增值12%。至少拉他们入伙的老同事如此保证。
几个人各自拿出一百万,虽然身在杭州一家大型互联网公司,拿着高薪,这钱也是几年积蓄。不过老同事是个值得信赖的人,风评甚好。他募集了一千万人民币的私募基金,全投入到贵州一个房产公司之中。
几个月前,项目宣告烂尾,老同事也人间蒸发了,微信拉黑,电话不接。这时候,王力才来到贵州,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投资标的。
“说着晦气。”王力无奈地说。
几乎没人愿意聊自己投资失败的案例,只能归结为运气不好,聊以自慰。
2001年,中国加入WTO,制造业腾飞。2008年,互联网时代开启,这两个巨大的机会之下,“中产阶级”变成了一个时髦的词语。有钱人突然多了起来。
中产阶级,这在中国成了一个时髦词儿,在瑞信的报告中,拥有30万到300万可支配金额的,统统都算中产。
到了2018年,故事变味了。
制造业和房地产不景气,股灾也袭来。据彭博新闻社报道,中国股市在2018年蒸发了15万亿市值。中登公司数据显示,2018年年故事投资者数量为1.45亿。也就是说,平均每人至少亏损了10万元。
曾经屡次创造神话的互联网公司,市值也在蒸发。BAT们的股票,在这一年至少下跌了三成。高管们身家缩水,而普通员工则面临着裁员危机。
上周四美股收盘,创办3年的拼多多市值达到318亿美元,即将追平京东,年活跃度用户也超过了京东。
在一二线城市,这些富集城市中产的地方,日子不那么好过了,错觉终于开始破灭。
2. 机会
2018年8月1日,杭州梦想小镇天使村10号楼,投资人游荡在草根投资杭州总部。
这家公司一天前似乎还在正常运作。办公桌上放着台式电脑和文件,吃过的饼干敞开着包装口。此刻,这些东西都被推到一边,给投资人腾出地方来填写基本情况登记表。
一个小伙子靠在桌子旁不吭声,他脖子的关节仿佛被锁住了,直愣愣看着别人。他的朋友一头汗,鬓角黏在脸上,替他说:“他投了一百万,还是我推荐给他的啊。”
按照承诺,这一百万原本可以获得每年10%左右的收益。
发家的机会曾经遍地都是。
当年阿里巴巴上市,约有4900名员工持有总计4.435亿股股份,造就了至少1000名百万富翁,300名千万富翁。
炒股赚到两套房子、持有比特币身家过亿,这样的神话近得仿佛就在身边。
金融行业则是最近的造富故事集散中心。杭州西溪首座,聚集了大大小小各类金融企业,大片玻璃幕墙反射着“城西CBD”的光芒。从2018年初开始,房租一涨再涨。
摆在眼前的,似乎是一个互联网加持之下的长期繁荣。
谁曾想,当泡沫破灭,曾经带来财富的投资手段,变成了饿兽。
投资人子柳说:“有朋友前一天还在夸耀自己身价过亿了,第二天,资产就全部打了水漂。”
2018年来,比特币价格挑水,许多区块链项目一夜之间没了声息。
北京一个知名大佬,通过供应链金融创业赚了几千万,因为业务关系,经常造访陆家嘴,也经常来杭州喝花酒,风头大盛。就在2018年中,此人却再也联系不上了,他的名字出现在了法院失信名单中。
潜逃动静最大的恐怕是朱一栋。阜兴集团董事长兼实际控制人朱一栋失联后,旗下私募子公司陷入瘫痪,涉资三百多亿,近万名中产及以上的客户踩了雷。
私募之后就是P2P,爆雷潮迅速被点燃。7月的两天时间,杭州爆雷的平台累计金额就达到了500亿。
曾有借着机会主义发家的人,也就有被机会主义葬送的人。
一个月前的杭州市公安局余杭区分局发布案情通报,草根投资共已逮捕涉案嫌疑人25名;累计已冻结3.3亿元。
钱没有回来。
3. 风险
“买房不只是购买商品,更是尽全力提高负债,负债率越高,越有机会跑赢全社会大盘。”
当理论被封为圭臬,欧成效,也成了欧神。
欧神职业炒房二十年,据江湖推算,身家十亿级。握着几十个房本,欧神与朱啸虎的妹妹朱文倩完婚,走上人生巅峰。
“不要再赌博,立刻就买房。”欧神的号召为炒房者提供了信仰,他炒出的方法论汇聚成《楼市秘籍》速成篇,被系统分解为67个步骤。
“如果一个家庭没有负债或者负债比较少,是对家庭最大的犯罪。”在对未来充满信心时,杠杆成了致富秘诀。
一个深圳知名通信公司的中层员工在这样的鼓励下,把房子当做定心丸。“想到自己深圳有两套房,心里也会安慰很多。”
2010年,他在坂田买下一套120万的二手房。2015年底深圳房价大涨,又买下总价300多万的学区房。凑首付不够,用第一套房抵押了70万,贷款260万,月供17000,抵押贷一个月也要七八千。
每个月还款近三万,尽管日子紧巴巴,不过好歹有房产证作为安慰。
心理安慰却挡不住风险,裁员来得措手不及。
他的生活彻底陷入泥淖,四处面试,大小公司开出的月薪,连还房贷都不够,加上两个孩子上学、养家,完全入不敷出,何况税前两万的工作也不好找。
“现在每天下班回家,看到孩子和老婆都觉得愧疚,夜晚也辗转难眠。”他说。
杠杆不仅用来买房,有人用三倍的杠杆购买了搜狗的股票,当股价下跌30%,立刻陷入赤贫。高额度的期望下,不断叠加的杠杆,当风险来袭,大多数人毫无还手之力。
而欧成效即便成了神,同样手上也极缺现金流。2018年初,欧成效与朱文倩离婚,还发了长文控诉:“结婚八年,她没有付过一分钱月供。没有给过一分钱家用。”
对此,朱文倩冷冷回复一句:“是因为我的收入都拿去付首付了。”
4. 能力
欧成效的前大舅哥朱啸虎,恐怕是看不上这个妹夫的。欧成效曾经提过,结婚八年,没有朱啸虎的微信,没有聊过。
在投资界的鄙视链里,炒房者在底端,“独角兽捕手”高高在上。 估值几个月内就能翻番,三四年内完成上市,创业圈是镶着金边的。
似乎没有比创业更能实现阶层跨越、实现财务自由。
2015年,从腾讯出来,张坚卖掉股票,算上十来年工作的积蓄,手里握着近千万的现金。他在上海郊区买了套二手房,买了辆不错的跑车,剩下的钱,就该用来创业了。
这些大型互联网公司培养的人难免一股子傲气。张坚相信,炒币炒股都是投机,玩玩就罢。唯有创业才是个人价值的体现,创业者才是实干家。
用自己的钱,张坚在上海做起了一个上门按摩的O2O项目。
张坚曾是无印良品的忠实用户。经常光顾上海淮海路的无印良品,买起东西来从不看价格,百元的洗手液瓶子一买就是七八个,扔在家里就忘了,想要用时就接着买。
在互联网公司里积累起来的财富让他们相信,自己动手,总有一天能把手上的钱翻番,奔向财务自由之路。
“大众创业,万众创新”,标语刷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大广告牌上,密度堪比二十年前广袤农村围墙上,随处可见的红色大字“少生优生,幸福一生”。
作为双创的风眼,“创业大街”也是遍地开花,北有中关村创业大街,南就陆续有了深圳湾创业广场、武汉光谷创业街区、成都磨子桥创业街区、杭州创业大街。
不过,2016年中关村创业大街的咖啡冷了。张坚的上门按摩项目也黄了。
第一个寒冬过后,不服输的创业者么翻身再战。张坚也一样,他吸取了教训,融资做起了共享电动单车的项目。
那时候,ofo投资人朱啸虎正撮合ofo和摩拜的合并。两三家巨头之外,共享单车创业项目大多岌岌可危。 2018年,又渲染出一个资本寒冬。
张坚又失败了,赔光了手里全部的钱,还负着债,每月的房贷不知从何而来。张坚再也没了踏进无印良品的心情。
无印良品的2018也不太美妙,公司的中期报告显示,中国市场的同店销售首次出现下跌,跌幅 2.2%。
5. 磷火
肖恩·赖因在《廉价中国的终结》里说:“中国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中产阶级不高兴,他们是全世界最悲观的一群中产。”
可早年间并不是这样。2015年末,吴晓波做出一个预言: 2016年将是新中产消费的元年。
当年10月,瑞信的报告显示,中国中产阶级的财富大幅增长330%至2015年的7.3万亿美元,占全国财富的32%。
德国的厨房、日本的厕所、美国的床垫,成了新中产的标配。一篇《去日本买只马桶盖》掀起一场智能马桶盖普及浪潮,销量连续两年暴涨。
不过,这是2016年的故事,不是2019年的。
好日子磷火一闪,迅速熄灭了。
官方公布的GDP增长数据为6.6,已经是1990年以来最差的数字。乘势而起的城市中产们,滑坡的速度跟发家时一样快。
“经济增长一件变成了一种意识形体。”在《奇迹的黄昏》中,作者袁剑这么说。改革开放30多年来,中国经济就从来没有停止过。
连续六年的增速放缓时,恐慌就来了。这时候大家才惊恐的意识到,在迅速增长中,常识从来没有被尊重。
大家搜寻着往上攀登的机会,并没有意识到往下掉的可能性。
王力想开了,他不再四处寻找那个跑路的前同事,开始自称佛系青年。倒是与其他三位“受害者”一起,隔三差五聚一聚,以“祭奠”这场惨烈的投资。张坚却还打算坚持,他确信自己已经没法去打工了,创业是本能,也是使命。
在世界各地,中产返贫的故事不断发生着。
2000年3月,第一个互联网泡沫破灭,硅谷进入了持续多年的“核冬天”。当互联网公司裁员、破产,写字楼人去楼空,大量豪车出现在二手市场。
那些突然掌握了财富的人,并不确切地知道钱应该怎么花。
(文中王力、张坚均为化名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