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转]周保松:较真的政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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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发布于2019-01-09,不用点了,已经404了哈哈。
三个多月,我又回来更新了。
放飞了自我一段时间,发生了很多变故,我的生活也改变了不少,琐事不言。
其实胖达的表达诉求基本也就那么多,该说的都说了,不该说的我就还没想好,所以此后我大概会增加博客里面转发的内容。
内容都来自RSS中我收藏的部分。
选取的原则主要关于人生、自我、社会等长历时的内容,基本不会转科普、技术等知识性内容,我们缺少的不是知识,而是思考。
请注意我转发不代表我认可作者的全部观点,很多时候我会刻意阅读和自己观点不一致的内容,然后思考背后的逻辑。
选择的顺序也不代表任何意义,只与原文发布时间有关。
例如我作为新人类的实践者,从行道的角度我就不认为人是生而平等的,所以民主的前提其实已经是超过了我们现有技术和生产力的诉求,现实意义的民主实际上实践下来都变成了贵族共和制,不过贵族们换了个议员和资本家的皮,共和制则用政见的和选票的外衣伪装为民主。
所以我并不觉得西方文明就是唯一正确的道路,何况他们自己也走成一坨屎一样。
Anyway,关于道德,还是要一直保持思考的。
以下为原文,粗体均为原作者所加:
这个学期我教的一门政治哲学课,学生坐满两百人的课室,热闹得很。许多同学都是第一次接触政治哲学,眼神满是期待。
我在课上说,政治离不开道德。政治的终极关怀,是建立合理的制度,藉此界定公民的权利和义务,公平分配社会有限资源,妥善解决各种纷争,从而确保所有人能够公正地活在一起。没有道德的政治,政府将难言有正当性,社会难言有真正稳定,人与人之间难言建立休戚与共和互相信任的合作关系。
有同学听完,眼中充满困惑:政治世界,真的有道德可言吗?政治的世界,难道不是只有赤裸裸的权力争夺和利益算计吗?说道德,要么是伪善,要么是傻瓜,要么是徒劳。
伪善也者,是认为道德只是权力的包装,又或虚假的意识形态,专门用来欺骗无知大众。傻瓜也者,是因为人性自利,所有人的行事动机都是为了一己利益。与自利者谈道德,好听是过於理想,不好听是天真无知。徒劳也者,是即使我们想谈道德,也将无从谈起,因为道德一如人的口味,主观相对,没客观理由可言,注定流於自说自话。
这三种态度,问题性质并不一样,但往往混杂在一起,并导致对政治道德整体的不信任,即认为在关乎所有人根本福祉的公共议题上,道德不可能在场。我认为这些观点并不成立,因为它们无法合理解释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的道德情感、道德判断以及道德行为。
01
让我从这门课谈起。
政治哲学作为规范性的理论学科,既不易读也谈不上有什么即时可见的实用价值,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同学跑来选修?不少同学告诉我,因为他们觉得这个社会有太多不公平,但却不知如何去改变,希望通过这门课找到一些答案。
我於是问,所谓的社会不公是指什么?同学会说,例如贫富悬殊,例如政治上的不民主,例如新闻自由受到打压等。
我跟着再问,这些判断的基础是什么?同学们开始提出不同理由来为自己的立场辩护,例如贫富悬殊会带来许多社会问题,不民主制度剥夺了人的选择权利,新闻审查会影响人的知情权等等。
讨论继续,意见纷陈,同学开始意识到不是所有理由都同样合理或彼此相容,於是他们要一方面修正和深化自己的观点,另一方面要回应其他同学提出的质疑。
讨论到一定程度后,我往往请同学们停下来,并就刚才的讨论做一点后设反思。例如我会问:为什么你要如此在乎和坚持自己的观点是对的?当你和人辩论时,你如何能够相信你所提出的道德理由,是别人也可接受甚至应该接受的?
同学们很快便发觉,一旦他们对於政治对於道德如此较真,他们就不可能说自己伪善,不会形容自己为傻瓜,更不会接受自己的论证注定徒劳,因为一旦这样,他们将无法为自己的道德判断作出合理辩护。
道理很简单,因为这些判断和相伴随的道德情感,是他们自己的,而不是别人强加的。更重要的是,这些判断是他们经过反思和论辩后得出的,他们不会说这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意识形态,也不会说这只是没有合理理由的主观喜好,更不会说判断的真正原因是对自己有好处。
也就是说,只要我们在政治价值上有所坚持,同时相信所坚持的是有所据的,我们便已站在某个道德的观点看世界。这个观点,证明我们是道德的存有,并已进入政治道德的世界。
以上讨论旨在说明,许多人很容易轻率地认为政治道德是不可能的,并抱一种怀疑的、嘲笑的,甚至自以为看透世情的态度去看待道德在政治中的角色。但只要我们站在第一身的观点,对自己的政治信念和道德情感作出反思,我们很快就会发现这样的态度难以成立 — — 因为我们不是那样的人。
作为道德人,我们必然带着道德的眼光,去看待和要求我们的世界。
02
有人或会马上说,他们觉得政治道德不可能,指的不是自己的信念,而是真实世界的现实政治。现实政治充满争权夺利丶尔虞我诈和腐败暴力,那有什么道德可言?这确实是许多人对政治的感受。
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?
我认为,这种感受的表达,不仅不是在否定政治道德,反而是站在某种道德观点对现实政治提出批评,因为他们不是抱着一种事不关己、无可无不可的中性态度去描述一个社会现实,而是在下一个道德判断:这样的政治是恶的政治,应该受到谴责。好的政治,政府理应廉洁公正,尊重公民权利和关心人民福祉,并使得每个人能够自由发展所长。
所以,当我们对现实政治感到愤怒和绝望时,我们其实是在表达一种道德情感。义愤的背后,往往预设了这样的信念:这个政治社群是属於我们的,我们不是这个社群的异乡人;这样的恶的政治,不是必然的,而是人为的,因此是可以改变的;我们作为公民,有能力去共同想像和实践一种好的政治。换言之,对现实政治的不满和批判,正正意味着政治本身是有好坏对错可言的。
有人或会继续说,你这样太乐观了。无论我们对现实政治有多强的道德要求,我们始终站在政治的外面,对政治世界没有丝毫影响。我们可以围观调侃八卦,但却不可以参与。而真正的局中人,是不会跟你谈道德的。
这种观点十分流行,但却并不合理。我们首先要知道,政治的核心问题是权力的正当性问题。用卢梭的话,统治者如果不能将权力转变成权利,服从转变成义务,无论他有多强大也总不能持久。而在现代开放社会,国家统治的正当性不可能长期建立在暴力恐惧和谎言之上,也不可能依赖神秘的宗教或古老的传统,而必须诉诸道德理由来说服人民,它的制度、法律、政策及普遍公权力的行使,是值得我们支持的。否则,这个国家便会陷入正当性危机。因此,在一个正常的现代国家,道德规范必然是权力正当性的重要基础。
这种规范的约束力从哪里来?为何统治者有责任向被统治者证明自己具有统治的权利?
那必然是因为人民有所要求,而这些要求对统治者产生了政治压力。试想像,如果一国之民根本不关心政府的管治成效,对政府所做一切总是毫无异议或默默承受,那么这个政府向人民问责的压力自然很小,权力导致腐败的机会自然很大。
独裁之恶,是它将政治从我们的生活中异化出去,成为支配我们却又与我们无关的外物,并使得我们整个生命失去公共性的一面。我们在这个世界吃喝玩乐生老病死,但这个世界却不属於我们,并时时刻刻受到有形无形的权力宰制。
久而久之,我们或会渐渐忘记,没有公共生活的人生,是不完整的人生。我们遂对权力漠然,对苦难漠然,对恶本身漠然。但这是制度带来的恶果,而非人本来应该有的状态。作为政治社群平等的一员,我们理应活在政治之中而非之外。而要打破这样的困局,我们每个人必须在道德上较真,不犬儒不冷漠,相信公共议题皆有对错好坏可言,并努力运用实践理性去寻找答案。
在这样的时代,我们需要一种较真的政治。愈较真,我们愈能看到道德在公共生活中的份量和力量,愈能恢复我们生命真实良善的一面。
03
谈到这里,有人或会提出一个更根本的质疑:你以上所说,都是基於一个前提,就是人真的是个道德存有,真的在乎道德。但实际上真的如此吗?我们见到别人贪腐而心生不满,难道不仅仅是因为我们自己没机会坐在那个位子?我们奉公守法循规蹈矩,难道不仅仅是因为外在的压力而迫不得已?
《政治的道德》
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
这样的想法,很流行。於是,我们好像又回到最初的问题:自私自利才是人的本性。当人们如此声称时,好像在描述一个自然事实,这个事实意味着,不道德才是人的正常状态,因为道德总会在某些时候要求我们牺牲自己的利益。既然如此,对个体来说,追求较真的政治,不仅徒然且不理性(irrational)。
问题是:我们真的是如此活着吗?我们真的愿意接受,我们应该如此活着吗?我认为,两者皆非。
人作为道德存有,有四个基本能力。一,会使用道德语言。二,会使用道德语言作道德判断;三,会根据道德判断作出道德行动;四,会因应道德判断和行动而产生相应的道德情感。在正常的社会环境中,我们自小就培养出这些能力,并在日用而不知的过程中,逐渐发展成为道德人。
试观察一下我们自己。
我们每天都在做道德判断,例如我们反对强拆、追求自由、珍惜人权、向往民主、抗议暴力、痛恨贪腐、谴责歧视和重视公义。我们也尊敬师长爱护家人,对朋友守诺重义,对弱者同情怜悯,甚至关心动物权益和自然生态。当我们受到不公对待时,我们会感到愤怒;受到歧视时,会感到屈辱;做了错事时,会感到歉疚。在追求一己人生理想时,我们渴望得到别人的肯定,期许自己成为正直的人,希望自己从事的工作有价值和有意义。
即使在最平常的生活细节,我们也离不开道德。例如在面书和微博上和不相识的人讨论时,尽管彼此意见分歧,我们也在努力学习平等待人,用心聆听,善意沟通,用理由而不是用语言暴力令对方屈服。尽管有时我们做不到这样,我们大抵也会同意,这样的境界值得向往,因为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。
也就是说,我们从出生起,就已活在各种各样的道德关系当中,并在这些关系中建立和肯定自我,了解和承担对他人的道德义务,并在不懈的道德探索中寻找生命的意义。道德不是外在之物,而是我们存在的基础。如果有一天有人将我们的道德语言、判断,行动和情感通通拿走,我们将无从认识自己,因为我们的自我变得空洞无物。
在此意义上,我们生而成为道德存有。
许多人一谈起道德,就会想起道德说教或政治思想教育,因此心生抗拒。但我们要知道,反对某种道德教育的方式或某种道德教条,和反对道德本身,是两回事。当我们批判某种道德立场时,我们其实是基於另一种我们认为更合理的道德观点,而不是站在道德之外的虚无之境。而这种批判性,正正彰显了人是具有反思能力和自主判断的道德主体。
因此,我们应该努力在公共领域中,发展和累积我们的道德资源。这些资源愈丰厚,愈能拓阔我们的道德想像力,愈能对政治现状作出有力批判,也才愈能令社会有道德进步的可能。要做到这些,我们必须在道德上较真。
04
当然,即使以上所说为真,也不表示人没有自利的一面,更不是说人不会因为自利而做出伤害他人的不道德行为。远非如此。但人会不会道德,或在多大程度上道德,与我们活在怎样的制度之下密切相关。在一个腐败不公的社会,要做一个正直廉洁的人,是如此之难,但这绝非因为人性本恶,而是制度环境使得我们难以过上合理的伦理生活。
一个理想的社会,应该是这样的:它能让我们自自然然做个道德的人,快快乐乐过上有德的生活。在这样的世界,有尊重、关怀、忠诚、信任、公平、承担、诚实、正直、恻隐、付出、自由和爱。这样的生活,是美好的生活。
有人或会说,你这样将走进一个循环的道德困局:要过上有德的生活,需要公正的制度。但要建立这样的制度,需要道德上较真的人。
的确存在这样的困局,但这却非牢不可破,因为我们不是活在一个无缝的封闭的世界。我深信,当愈来愈多的人意识到自己是自由人,意识到一己幸福和正义社会的关系,意识到作为公民的权利和义务,困局就有打破的可能。
我们每个人每天的道德努力,即使看来如此微不足道,其实都是在一次又一次地完善自己,一点一滴地改变世界。我们活在世界之中,我们改变,世界就跟着改变。我们非如此不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