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转]致命的审核——我为何不写公众号了
原文链接:http://www.ftchinese.com/story/001081203
我一再的说过,不要相信平台,不过现实就是不依靠平台很难有影响力和变现哈哈哈。
无论如何,保持自己的装置,比如自己建博客永远是必要的。
以下原文:
一月八日,当第三个公号被他们屏蔽后,我决定不再开公号了。回想一年多来的公众号生涯,可谓五味俱全。
在微博三次被禁的情况下,我尝试着开了公号。时间是2017年12月2日,名为“兔子老愚的剃刀”。在“敬告读者”的开张辞里,我这样写道:
“这是我的新宅。在一个不能自由言说的时代,以别一种文字表达生命的存在。数年前,我在为《新周刊》而写的专栏文章里曾有短句云:‘即使悲伤的泪,也不留给这个时代。’在获得2011年度亚洲出版人协会评论大奖之后,我慨叹道:‘我不仅仅为我的读者而写,还在为暗中审视我的人而写。’诸君,你所看到的即是此种心境的产物。”
第一日,只写了一句话:“我们都是革命的产物,当明白革命的含义之后,却宁愿没有自己这条命。”自此踏上一条荆棘丛生的表达之路。
那时,评论功能随公号自然开放,对内容的审核还算宽松。写的时候,心情称得上放松;所选读者留言,亦称得上大胆。起初是从朋友圈拉人,大约有五十人捧场,每天都有人加入,随着FT中文网专栏文章的定期发表,读者迅速增加。每天也是鼓足了劲经营那一份天地。两个月后,粉丝数超过了五千。
正当我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园地,加速前进时,一个下午,公号被突然屏蔽了。那是2018年2月26日,当天我发表了一篇随感:
“拔掉所有的刺,自大者长叹一口气:今乃朕新生之日,从今往后不复有疼痛之患矣!……”
此前一天,我还写了三行诗:
“二月是恶的,因为一只乌鸦攀上树顶顾盼自雄。
水面柔软,苟活者把心朝向涟漪。
大帝指挥词语,扭断了一个个异议者的脖子。”
在此之前,我还在春节献辞里写道:
“目下的现实表明,许多人天性就适应极权统治。他们自然不存在如何生活的问题。
对不适应者而言,美与爱或许可以作为积极抵抗之手段。…美是自由的象征,而非僵硬人生的装饰。简而言之,她是一颗自由不羁的灵魂所创造的安置自己心身的第二自然。因为这个空间的存在,极权所制造的丑陋现实,露出其荒唐无耻的本相。
真正的爱,因对创造主及其秩序的信仰而生。
对大自然和人类文明的敬佩爱戴之情,是世俗之爱的基础。
爱是心灵的食物,她激活一个人的生命,也激发一个人的潜能,她联结起一颗颗孤寂疲惫之心,缔造一个生意盎然的灵性世界。每一个有爱者的存在本身,即是对极权的蔑视。
成为人并捍卫人的权利。每一天都是抵抗黑暗和邪恶的武器。
我不冀望所谓的思想启蒙。但我坚信,乾坤挪移的剧变,与个体生命的觉悟密不可分。一个自由、有爱的灵魂,就是驱除邪恶的战士。
我坚信常识、公义的力量。”
现在看来,彼时的文字尚未受到太多影响,还属于直抒胸臆。被封也算是求仁得仁了。
一天后,我开新号,又勇敢地冲锋上阵了。
新公号名之曰“老愚的剃刀边缘”。在名为“向大象致敬”的发刊词里,我依然斗志昂扬:
“昨天,我是领教了大象闯进瓷器店的滋味。牠傲慢地扑过来,踩碎了所有的家当。两个多月来所栽种的植物,不论是大树抑或花草,悉数被捣毁。仅仅由于三行微弱的汉字。向这头剽悍的大象致敬!我将从头开始,做一个新时代的播种者。我相信劳动的价值。”
事实上,我是小心多了。为了活得长久一些,言说主题低调,行文委婉。从犀利激越一变而为幽默平和。审核尺度却明显加码,最严厉的是没收了评论功能;对文章,原来多采用事后避孕法,即发表后若触犯敏感词便强行删除,现在变成事前警告,在保存文字时,系统就发出提示——文中有敏感词,若执意保存,则有被删除处理之虞云云。下笔时已经踌躇不前,其间时不时停顿斟酌字句,写文章已经乐趣大减。隔三差五,有时接连两三天,都会收到所谓警告:读者举报,你有违法法律及政策规定,若再有此类情况,则将被屏蔽公众号。可以想见,在此种情形下,写作者会有怎样的心情。而且,他们未经许可,经常将数日前的文章随意删除,给读者一种作者自行删除的错觉。鲁迅当年面临的开天窗,在互联网时代悄然复活了。饶是如此,似乎还能发表一些见解:
“近些年,昔日一同呼吁普世价值的好友,有的摇身一变为官场翘楚,神情、形态迥异于以前,正能量滋养得红光满面,言语间颇有叱咤风云之气概。彼此几乎无法谈及任何家国话题,因为屁股早已不坐在一条板凳上。呵呵,呵呵,挠挠痒痒,便草草散去。
我明白。六七年前,此国一派自由气象,浪漫主义革命家笃信‘围观改变中国’,体制内朋友视你为友,聊表敬意而已;如今,时过境迁,不善变通、行文刻薄的自己,正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他们的敌人,给有前途的熟人只能带来或大或小的麻烦。因而,自觉远离飞黄腾达者或准飞黄腾达者,才是厚道的做法。
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,横在你和他们之间。”(《阶层与虚荣心》)
“1、不把自己当人,放弃权利及精神生活,面目呈现焦虑、呆滞、无聊之相;
2、目中无人,不把同类视为人;
3、在丛林法则里相互厮杀、伤害,获得平等的杀戮的快感;
4、服从威权秩序,反抗公共秩序;
5、我就是他人的地狱。”(《新人性》)
“经常听见有人艳羡某要员,因为其已经侍奉了三朝主子云云。能让不同脾性的君王信任,那确是一个奇迹,说明此人练就了一种特殊的商品属性:‘混’——麻将里可以替代任何牌的宝贝,人人喜之。”(《小人的价值》)
2018年6月14日,第二个公号又被封了。肇事者为《小人的价值》,或许是影射到了某个高官。彼时,我以为含蓄一点,不直接讥讽当政者,就能苟活下去。当天下午,便开启了第三个公号。
“这是我的第三个公众号,他将忠实记录新时代的痕迹,传达个人的体温。请一如既往地支持罢。什么都会变,但老愚的性情不会变。”
“在一个日趋坚硬的世道,谁愿意做一枚柔软的卵,每日被冷酷的石头击碎?以趋利避害之本能揣摩写作者,显然是会错了意。表达是人之本能,犹如母鸡下蛋,非为取悦主人,乃是受本能驱使,自然而然地做功。刨食,消化,吸收,孕育果实,然后下蛋。
鸡蛋有何用处?这不是母鸡关心的问题。下蛋给人间,每只蛋都有自己的命运,或被人食用,或孕育生命。母鸡心里当然有自己的鸡梦,盼望那蛋都变成活泼的小鸡,让全世界都响起咯咯咯的乐音。
写作者生活在人间,被事物触发,每天都会滋生丰富难言的感受,必行诸于文字而后快。这种写作,是孤独的心灵的吟唱,是生活于世的证明,若能引同怀共鸣,自是赏心乐事。
表达是通向自由的路径,在表达中学会表达并逼近自由,不表达则不会有自由。限制无处不在,但一颗自由的心总能找到自己的出路。” (《母鸡为什么下蛋?》)
这些文字是我坚持写作公号的自供状。
但受制于严苛的管制,时评一类文章很少写了,逐渐引起读者的不满,他们觉得自己熟知的老愚胆怯了。为了澄清误解,我在一个半月后发表了《写公号文章的窘境》一文,阐述自己的处境与心境:
“尽管相继被封了两次,我还是坚持写公号文章,老愚的自留地至今已经存活了五十多天。这在风声鹤唳的今日,也算是侥幸之至了。
……
政治正确是一道鬼门关。此正确有两重含义,一是不能逾越审查机构的尺度,一是不能背离读者的各种心理偏好。前者让你遭遇灭顶之灾,自媒体小船瞬间倾覆;后者会使你急速掉粉,心理受挫。我很羡慕那些吸粉高手,他们总是能始终如一地政治正确,并给予大众所需要的东西。但我深知自己的弱点,即不屑于哄粉,不擅长绕圈子,性喜直截了当。因而每写一篇,即是洗粉。在此,我要向一直忍下来的读者表示敬意,你们不会因为我一个个不合时宜的观点而离开,这鼓舞着我继续表达。”
三个月后,我又写了一篇《种自留地的滋味》,表白写作公号的心迹:
“自留地,仅仅是一个名号罢了,并非我能事事做主。我为FT中文网写专栏时,可以做到直抒胸臆,耕耘自留地时,则不免胆怯,生怕不合老大哥的意,被一脚踢烂。我曾经称他们是大象,开瓷器店的小老板最怕牠们撞进来,踩碎了自己的珍宝。既然称之为自留地,情调就很个人化了,种的花色品种,编织的图案,以及边边角角的装饰,全然由着性子来。除了一些时事评论,我所写的无非是五十几年生命里的光影形线,有点彩,有工笔,有留白。往事若鸿爪雪泥,印在心里,时时发酵,一遇触发便生出意味。我不能说自己酿的酒都是佳品,也不知道是否合诸位的口味,但那颗真纯的心却是不假的。”
运行了七个多月,我以为自己清楚了审查者的底线,无非是不指名道姓批评当局及其领导人,不议论当政者在历史上的恶行,不谈文革,不评价毛泽东,不批评嘲讽中国的国际朋友,不谈基督教伊斯兰教,不涉及色情,不表达颓废的情绪,不宣扬西方价值观,然后,然后,我还能写什么呢?到最后,每坐到电脑前,我心里刚浮起一个念头,立马就被自己否了,几个回合下来,勉强找到了题材,也酝酿了情绪,提交之后,也往往命运多舛。有时,三篇文字竟然无一过关。为了表达,只好借助曲笔,将一个清晰的意思以隐晦的文字显示之。此种情形下,心情沮丧,甚至绝望,好多次打算关闭公号,不再受被老大哥阉割的罪。
我知道,监控审查自己文章的,是某个人,当天读出官方禁止的异味时,就毫不犹豫地摁下了删除键。起初是直接的思想,后来是隐晦的情绪,再后来即使是灰色的感触,也不放过,——因为他们发现这是一个异议者的声息。把老愚这样一个观察者弄成神经病,他们应该很有成就感,自此以后,至少凌晨时分少了一个捣乱者。
第三个公号被封,几天后给的理由是:因为《我的年度汉字:慌》违反了法律规定云云。
“慌的特征即是世事戏剧化。反复无常,人们无法猜到依常理会有的结果。置身斯世,常有恍惚之感。生存的基石晃动了,人心焉能不慌?愚蠢的人从来不慌,因为他们永远不能及时察觉到剧烈的变化。自以为是的颟顸之徒,当然也不会慌,他们活在权力的幻觉里不能自拔。
一个国家跟一个人一样,活到一定时候,就没有了前路,只剩下了末路。末路狂飙是常态,你看,那些失常的国家,无一不在以新作标榜,以加速度坠入深渊。”
一年多一点时间,写了二百来篇文字,有赖读者收藏,大体上都找回来了。翻阅之后,觉得也算是一个特殊年代的思想记录。
若问写文章的动机,或许可以如此回答:我不觉得自己比别人高,也不觉自己有启蒙的使命,只是表达,让同气相求者会心而已。